湖光山色都可以在湖心亭中瞧见。
四周水光茫茫，隔绝尘寰。
此刻李志常悠然靠在亭子边上的栏杆，把酒临风，面前是一名清冷如雪，洁若冰雪的女子，好似最凛冷刺骨寒冬中开出的梅花。
他一身月白色道袍，腰间斜挎着一把漆黑如墨的长剑，许多年以来都是这副打扮。
此刻女子的目光却不在李志常身上，洞庭湖牵引住她的清眸。
清风徐来，水波不兴。山高月小，水落石出。
一壶酒在李志常口中尽了，女子并不喝酒，看向他。
酒壶自李志常手中高高抛起，然后轻飘飘地落在水面上，荡漾起清浅的波纹。
在女子的目光中，酒壶抛起时，如离弦之箭，落下时，似孤鸿之羽。
若有江湖人在场，定是会惊叹了，少不得一声喝彩。
女子早已见惯，过了一会，清幽幽道：“你说我要是像这只酒壶多好，顺着水流，到哪便是哪。”
李志常轻笑道：“若是流进臭水沟里，你肯定不高兴。”
女子眸子定在李志常身上，说道：“那你会捞我出来吗？”
李志常摇摇头，道：“不能，我嫌脏，何况你自己也能出来。一条臭水沟，困不住你这条玉娇龙。”
女子轻轻一叹，她又看向玉鉴琼田般的湖水，月光溶溶而落，浸进洞庭湖骨子里，千百年来皆如此。
一缕清风拂过她的秀发，发丝挂在嘴角。
她没有去捋，清眸变得好似空洞无物，却又指着湖边的高山道：“小时候我跟着你去爬山，那时候到了半山腰便走不动，我要你背我，你不肯。你说没有哪座山是翻不过去的，让我继续坚持。后来我们到了山顶，那时我是真的好开心。你记得吗，我还问过你一句话？”
李志常笑了笑，嘴里还有酒气，似是醉话道：“从前的事，我多少都不记得了，这句话我当然也不记得。”
女子淡淡道：“我知道，你从来都不用心记我说过的话，但你说的每一个字，我都牢牢记着。那时我问你，世上的山当真都可以翻过去？你对我回答说，于你是没有的，于我或是有的。你这人说话总是前后矛盾呢。”
李志常双手摊在栏杆上，似要睡着，却仍是回道：“句句较真，字字较真的人，活的肯定很累。”
他说完话，当真睡着了。
女子推他也不醒。于她而言，李志常教了她一身本事，是师；点她许多做人的道理，如父。可她对他着实没多少敬畏，心里总想着一件事，他内心到底装着什么，到底是浩浩明月，还是湛湛青天，或者什么都没有，什么都可以放下。
清风徐来，惊起女儿家多少愁怀，明月入梦，她也睡着了。
待到她醒来，只看见风吹雨打的栏杆上多了一段话。
“清水姑娘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，就此别过。”
女子寻遍了洞庭湖，再不见李志常。
但她没有难过，没有失望，只是想着，没有李志常的生活，着实不是生活。她翻不过去的不是生活，而是李志常。
她一定要再次找到他。
两人再见面时，这洒脱的道士，或许也会惊愕吧，然后她再说一句，“你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，可我还要告诉你，世间还有，人生何处不相逢呢。”
不是只有他的话，才有道理。
她给家里留了一封信。
“我去江湖了，勿念。”
落款，清水。
…
…
清水在江湖行走时，遇到许多危险，可她使出李志常教的本事，便什么危险也不是危险了。
太行山的大盗，在她眼里成了小毛贼；
名震江湖的十二连环坞，跟寻常水匪没有什么两样。
什么江湖世家，名门大派，在姑娘眼里，他们的武功着实不值一提。
稍微可观者，无非是少林武当，真当姑娘认真起来，还是不禁打。
现在要是有人问她，李志常的功夫有多高，她只能往上面一指，像天一样高。
李志常说世间没有他翻不过去的山，那不是狂妄，而是理所当然。
可是她走遍了万里黄沙，也不见李志常。
这一天，她到了龙门客栈。
在李志常给她讲过的江湖故事里，便有过龙门客栈，听说这里是个黑店。
她走进客栈，店里的老板娘风情万种地过来接待。姑娘有些羡慕她，她想着同为女儿家，老板娘的风情是她一辈子也赶不上的。
可是她要风情有什么用呢？
其实她不知道，在客栈的人眼里她可比老板娘漂亮。
老板娘时常能见，姑娘这样的人物，在边陲荒漠之地，可是罕见。她走遍大江南北，风餐露宿，肌肤没受过璀璨。
皓腕如白雪，肌肤玉生烟。
说的便是她这样了。
这样的美，实在超出尘世。
旁人见了，难免自惭形秽。
而且荒漠之地，一个女子长成这样，还能孤身到此，她要么是很有本事，要么是很有本事的人在保护她。
来龙门客栈的人不会太简单，所以顶多看姑娘几眼，上去调戏什么的，那是万万不会有的。
姑娘要了一壶白水，一碗米饭，仅此而已。
其实她练了李志常教她的功夫，食量越来越少，她总觉得自己有一天食清风饮白露即可。
李志常应该早就可以了。
但他这个人离不得酒，也离不得美食。
说他是道士，酒色财气倒一样不少。
李志常确实好色，她知晓李志常喜欢一切美丽的事物，可仅是喜欢，却没有凡尘俗子的占有欲。
他喜欢一切快意，不拘小节。
她喜欢这样的洒脱，可又有些痛恨。
可她知晓，李志常不会在意这些。
他到底在意什么呢？
生老病死、爱别离、怨憎会、求不得、五阴炽盛。这人生之苦，在他身上着实一点也看不见。
“小二，上酒。”
姑娘正一边抿着白水，一边思量李志常。
好像除此之外，她也无事可做。
龙门客栈纵使是龙潭虎穴，于她而言，也跟寻常客栈无甚分别。
但听到新入门的声音，她手一颤，茶杯的白水洒了一些。
她杀太行山三百多名积年老匪时，手一点不抖；入十二连环坞若无人之境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，她定然可以做到的。
此时她心乱了。
“人生何处不相逢，喝酒吗，我请你。”李志常笑吟吟坐在她对面。
姑娘很气，这句话她酝酿了千百遍，却被他抢出口。
他竟然没有躲着她，姑娘心里不由欣喜。
“老板娘，我要你们这最贵的酒。”
“行，只是他已经欠了本店好多酒钱，这次不能再赊账了。”
李志常拿出一块刻着“尊”字的铁令牌，轻轻一笑，“这块令牌足以抵掉所有的酒钱了吧。”
老板娘一见令牌，喉咙发干道：“这是青龙会的‘尊’字令？”
青龙会乃是江湖中最神秘最庞大的势力，曾以天外陨铁铸造了“德隆望尊”四块铁令，其中以“尊”字令最为尊贵，若有人持此令，可以号令青龙会群雄为他做任何事。
这道令牌如果流出去，足以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。
可如今这道士，居然要拿它来换酒钱。
老板娘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，看看是不是在做梦。
“怎么，你不敢收。”
“敢，我怎么不敢。”老板娘胆子极大，收下令牌，风情万种地看了道士一眼，“往后整个龙门客栈都是你的。”
她腰肢款款地走上楼去取酒。
“那当真是青龙会的‘尊’字令，你怎么就随便送出去了。”
“你想要，我再送你一个便是。”
李志常拿出一个包裹，里面有好多一样的令牌。
“原来是假的。”
姑娘失了兴趣。
“其实是真的。”李志常微笑不语。
姑娘在李志常的注视下，喝了人生第一口酒。
她有种长大的感觉。
她游历江湖，不记年岁，却忘了今天是她及笄之日，可以结发成年了。
李志常没有忘，他化道万世不止，这一世便要给清水。
他和佛陀交手，生生世世中各有胜负，这一世却是要输的，只是输的心甘情愿。
虽则要输，却不认输。
姑娘在成年这一天见到李志常很高兴，喝了酒更高兴，然后她醉了。
李志常走进荒漠之中，悠悠吟着，
万里黄沙不见僧，狂风暴雨掩儒生。三教原本道为首，焉能平坐共齐名。
“如来，我要见你。”
但见得地平线上，一座大佛冉冉升起。
本章结束